春天已经过去一半了。
花儿次第醒来，又次第凋零。罗辑惊讶而惋惜地注意到，那株红叶李，自己还未来得及去凑近欣赏那一树清瘦柔弱、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的小小白花，花儿们便早已零落，归于尘土。树下仅存的少许花瓣，也失去了曾经的光泽，变得干枯黯淡，如同纸剪出的一般。
好在还有那一树树盛放着的海棠。海棠就像是在一夜间全部开放的，粉白色的云连成了片。细细地看来，一朵朵花儿就像少女们天真稚嫩的面容，在春天的阳光中幸福地微笑着。
所以这个有着温暖阳光、徐徐微风的下午正是踏青散步的最好时间。随处可见结伴而行的一家人、朋友们、恋人们。人们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轻松愉快，仿佛已经忘记了或者正在努力忘记一年多前来自三体世界的，差一点就变成现实的灭顶之灾。
春天的阳光还是有一定温度的。罗辑微微地眯着眼，看着这个走得比自己稍稍靠前的男人那宽阔的肩膀被镀上淡淡的金色。男人转过头对自己说话，他的面容在午后的阳光中显得分外柔和——当然，罗辑知道，他看着自己时的神情一直都很柔和。
“真是好天气啊，老弟。你说这危机一解除，咱俩见面的次数却少了。这么好的下午真应该好好聚聚。”史强笑着说道。
“是啊，最好再喝上两杯什么的。咱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颜颜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忙着照顾她和孩子，都把你给忘了。这次还是你来找我的。”罗辑感到有些抱歉。他记得刚刚认识庄颜时的那次也是这样，他只顾着自己的事，要不是那个电话，自己就连史强将要冬眠去未来治病的消息都不知道，差点错过了那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史强说话的机会。
“看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不知道莉莉是在最需要人操心的年龄。颜颜现在怎么样了？倒是我，把你喊出来，不会耽误照顾她们吧？”
“没事的，颜颜已经好了。她现在应该正在教莉莉画画呢。”罗辑回答道。他心里涌动着一种温暖和感激，毕竟，无论何时，史强总是能这样理解自己。
两人并肩慢慢地走着，几片被轻风吹落的花瓣从他们面前悠悠飘过。周围行人如织，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没人会关注他们的谈话。
“大史啊，你知道吗，”罗辑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感慨地说道，“那天早上我真的觉得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员了，但现在看来还是当人类比较好。”
“那是。不过你为什么这么说呢？”话题忽然跳转到了这里，史强感到有些疑惑。
“人类社会有道德的维系啊，可不像宇宙的状态。虽然我心里一直都不把道德当回事儿，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有道德的社会还是更加美好。”
这是肯定的。史强却更加疑惑了：“老弟，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
罗辑笑了笑，这笑容很复杂，却又明显地透露着无奈，让史强联想到讲解黑暗森林的那天晚上他的表情。“还记得星舰地球吗？他们在互相攻击之前应该是早就处在黑暗森林状态了。最先做好进攻和防御的准备，肯定是最理性、最正确、甚至是最自然的决定。可是，如果从一个个人的角度去想，这得是多残忍、多让人难受的选择啊！这时候当然没人会在乎什么道德的谴责了，可是，你把枪口对准的，很可能就是你最爱的人啊！这太让人痛苦了。而用所有人死代替大部分人死就更不可能了。”
“说的对。”史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人类社会这个还算不上极端的环境里，人们至少不需要被迫去做这种艰难的抉择。”
罗辑停下脚步，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史强。他思考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要问出那个问题。“大史，如果你我分别处在流浪在太空中的两艘飞船上，每艘飞船的生态系统都只能维持一个人长期生活，我们各自的燃料和配件都不够自己长时间地使用，”罗辑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你会怎么做？”
“我会尽早自杀，把足够的资源、燃料、配件留给你。”史强随即回答道，他没有任何犹豫，似乎没有经过任何艰难的思想斗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坦然，“就当做是最后救你一次。”
罗辑愣住了，他轻轻地摇着头，“我们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的意思是，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可不行！”史强急躁了起来。这本是个停留在语言上的思想实验，史强却真的有些生气。“你可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和我不一样，你可是，可是……”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之后，史强简单粗暴地总结道：“你要是死了，之前那么多次我不就白救你了吗？！”
“不！”罗辑激动地说道，他竟然也把这个思想实验当真了，“大史，咱俩都认识多长时间了？你知道我内心是个根本不在乎道德的人。可是，有的事是我绝对不可能看着它发生的！我既不可能去主动攻击你，我也做不到等着你你自杀后把资源留给我。但我也不能让咱俩都死在太空里啊，所以，我一定会在你有任何察觉之前先自杀的！”
两人对视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种强烈的感情在彼此的心中激荡着。史强注意到，罗辑可能是太激动了，他的脸都涨红了，眼睛里竟然隐约闪着泪光。这可曾经是史强见过的最冷静的人之一啊。
“那……”史强打破了沉默，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要是我先自杀了，你会怎么做？”
“我一定会搜集齐你的燃料和配件，好好地活下去。”罗辑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并且和之前一样的坚定，“毕竟这时候人类只剩下我一个了。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你白救我。”
两个人相顾无言。这时，语言已经无法表达他们的内心了。在这个宁静祥和的春日午后，在这座由语言构建的生存死局里，面对着一个人死或者两个人死的问题，他们给出了除了彼此攻击你死我活和坐以待毙同归于尽之外的第三种回答。可是，他们却不能替人类做出这种选择，谁都不能。
过了许久，史强轻声地说道：“我只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点儿……最好永远也不要来。”边说着，他握住了身旁罗辑的手，而罗辑也握住了他的。
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走着，他们都在沉思。耳边不时地传来他人的欢声笑语，他们却觉得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才是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海棠依旧那么美。赏花的游人在其间深深陶醉，流连忘返。在这样安详静谧美好的春天，谁都不愿意相信，这不是和平，这只是几十年的休战。可是春天是会过去的，这只是季节的一部分，肃杀的凛冬迟早会到来。人们却只想在春天过去之前，尽情地欢笑，尽情地享受，尽情地去爱。
手上传来的力度忽然增大了。史强向罗辑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罗辑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哀伤，像是在看什么晶莹脆弱的、纯真美好的、稍纵即逝而自己又没有任何办法去挽留的事物。
“大史，我以后一定会特别怀念这个春天的，”罗辑凄凉地笑着说，“一定会的。”
End.
